苗栗山裡,一棵油桐樹上
開著一朵油桐花叫做小雪,
四月剛誕生的她和眾多
兄弟姊妹擠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裡;
好奇心旺盛的小雪每天聽著
蜂擁進山賞花的遊客談論著遙遠山下
城市裡的事物,讓每天只能待在樹梢眺望著
遠方一棟棟高樓大廈的她滿心嚮往;
特別是在每當入夜、遊客散去
只剩蟲鳴相伴的寂靜夜晚
看著滿城霓虹五光十色閃爍的時候。

 

 

母親是否知道小雪的心事不得而知,
然而她總會三申五令地告誡著小雪
和眾多兄弟姊妹們:
『離開枝頭將會是...如何...如何...
危險的事,』小雪只能每天、
每夜坐在高高的枝頭上祈禱著
天上星星姐姐允諾實現自己內心的願望。
天上的星星似乎被小雪日日夜夜
不曾停歇的請求所感動了,
這天夜裡忽然狂風大作,
山裡的松鼠哥哥、貓頭鷹叔叔
都紛紛地躲進樹洞和巢穴裡;
每個梧桐媽媽都大聲呼喊著,
要自己的桐花小孩牢牢抓住自己的手、
千萬不能放開。
這陣風來得好急,緊接著沒多久
又下了一場豆大雨點的暴雨,
油桐樹媽媽緊緊圈抱著自己的小孩們;
這時一陣狂風吹來竟然扯斷了
油桐樹媽媽的一根頭髮,
狂風暴雨裡小雪只聽見
媽媽一直呼喊著自己的名字,
直到越來越遠、越來越遠....。
風將桐樹枝枒和小雪
一起帶向了山谷底部,
從沒離開過家人的小雪
害怕得顫抖著嬌嫩的身體,
忽然之間樹枝和小雪的身體
奇蹟似地分了開來,
小雪只覺得自己一下子
變得好輕、好輕,
她想起麻雀東東老愛
向自己炫耀的「飛翔」
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?
可惜東東現在不在自己身邊,
不然自己也就能把握住機會
對著東東那張驕傲的臉說聲
:『有什麼了不起~?』

 

 

 


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,
小雪無法想像自己
究竟離開了那座
從小居住的山到底多遠,
只覺得房子、人類越來越多,
「機械怪獸」在馬路上
來回不停地嘶吼著,
絕不像山裡只有假日才會有人類、
機械怪物和攤販出現,
平常盡是無聊的很,
只能無奈聽著冬冬向自己吹噓著
外邊世界的種種新奇;
這下可好了,自己終於
也成為了這個熱鬧世界的一員,
媽媽睡前總會唱給自己和兄弟姊妹
聽的兒歌固然讓小雪懷念,
然而眼前人聲鼎沸、
和四個圓滾滾的腳飛快前進的怪獸
發出的「嘟嘟」、「叭叭」說話聲
卻更讓小雪興奮莫名,
樂得可以暫時忘記最愛跟自己鬥嘴
的兄弟姐妹和母親為安撫自己乖乖睡覺、
每晚總要唱上好幾遍的客家兒歌。
忽然,遠方一條機械蛇「氣嗆、氣嗆」地
朝小雪衝了過來,(牠在生誰的氣阿?)
正當小雪想出口發問時
「機械蛇」已經走得遠遠了;
蛇的尾巴生氣地甩了那麼一下,
捲起的一陣風又把小雪帶離了
那條蛇爬行過後所留下、
地上那道怪怪的痕跡。
小雪朝著前方一棟高高、
挺挺的大樓奮力的飄阿飄地
前進著;一個不小心,
渾身溼答答的小雪竟然停在了
路燈阿伯頭上,路燈阿伯最喜歡晚上了,
你聽他現在不正唱著:
『夜黑風高暗無光~,小偷老鼠藏一旁~;
夜歸路人心莫慌,頭上高歌我明亮~~』
你瞧這路燈唱得可賣力的呢,
渾身熱力四射、彷彿要和黃鶯、
八哥來場歌唱大賽;
小雪聽得入迷,路燈伯伯一見有了聽眾,
唱得更加倍起勁了;
忽然小雪聞到了一陣燒焦,
低頭一看,唉呦,這下可不得了了,
小雪的裙襬已經被路燈烤成了焦黃,
多虧路燈伯伯及時發現頭上的哭泣聲,
只見他停頓歌聲、賣力地搖頭晃腦了起來,
只是任憑路燈如何地搖晃
小雪還是離不開燒燙的燈罩,
路燈慌得直跺腳只能不斷好聲安慰
嚎啕大哭的小雪;小雪的眼淚滴上了燈罩、
化成了陣陣煙霧把小雪的哭泣聲
帶到了空中,時髦的南風婆婆
這時正好路過:

『小女孩別傷心,快告訴婆婆怎麼啦?』
南風用她那溫柔的嗓音親切地問著,

『南風婆婆、南風婆婆,
我就快被路燈阿伯烤焦啦!
拜託您快點帶我離開~』

『死老頭,你乖乖的唱你的歌就好啦,
幹嘛欺負小女孩?』

路燈聽見南風這樣責備他,
只能氣急敗壞的猛搖頭後唱道:
『月落烏啼自開張,傷人意外非本行~~』

南風聽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後
嘟起了她那紅紅的雙唇,
深深地吸了口氣後一個勁地吐了出來,
只聽一陣「呼」的旋風吹過
小雪已經飛離了路燈頭上,
小雪擦了擦淚水道別了路燈伯伯,
回頭用著懇求的語氣問著南風:
『婆婆,可不可以請您帶我到那棟大樓?』
南風爽快地答應了小雪的請求:
『坐穩囉,』誰相信南風婆婆已經七老八十了呢,
只見她時而帶著小雪連翻了好幾個觔斗,
時而在車陣人群間來回穿鑽,
小雪坐在南風身上直是樂不可支,
很快的已經來到了那棟大樓的八樓窗前;
小雪依依不捨地和南風婆婆
說再見,南風叮囑著小雪:
『要好好保重自己阿,小女孩。』
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滿天星斗
的夜色之中。

 

 


呂文傑倒臥在血泊之中,
周遭圍著一群旁觀的路人;
被撞飛的機車骨架支離破碎地散落一地,
文傑的思緒飄忽著,一下出現素雲,
下一瞬間卻是小偉活蹦亂跳的身影;
他只覺得自己渾身發冷,周遭的吵鬧聲
恰似順著他的心意愈來愈遠、愈來愈小聲,
在惺忪得將要闔上雙眼前一瞬間他忽然
好像看到了一朵桐花,
一朵油桐花飛越了人群的上空,
是幻覺嗎?
遠方傳來的救護車鳴笛聲響逐漸靠近。

 

 

大樓窗外,小雪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往內瞧,
只見一個小男孩虛弱地躺在病床上,
床邊坐著一個年約三十的女人在一旁緊皺眉頭、
愛憐地看著此刻正酣酣入睡的男孩;
小雪看著窗內景象,忽然想起了遙遠深山裡
那個溫柔的桐樹媽媽,現在媽媽應該正在為著
小雪那群兄弟姊妹說著床邊故事吧?
「有機會一定要到那個滿佈煙囪、
空氣裡飄著奇怪味道與流著五顏六色
小河的那個小城看看」,
如今剛來到這個自己朝思暮想的地方,
小雪此刻心裡卻開始有點懷念起那個夜深人靜、
坐在樹梢枝頭上,一邊聽著媽媽說著故事、
自己一邊數著天上星星然後慢慢睡去的深山。
夜深了,風吹雨淋了幾個晚上的小雪,
在窗內關上燈後不知不覺睡著了。

 

 

小雪被一陣陣「機械怪物」呼嘯奔跑
和「叭叭」尖叫聲從睡夢中吵醒,
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,
可不是已經天亮了?
小城又從半夢半醒間完整地
提振起滿腔精神、
準備好迎接耀眼的日光早晨;
窗戶忽然被推開了一道縫隙,
原來是男孩的媽媽呀,
一旁男孩早就醒來了,
手裡正把玩著一臺小機械怪獸,

『小偉,先把玩具車收起來、
我們先吃早餐好嗎?』

聽到母親這樣說,這名叫小偉的男孩乖巧地
把玩具車放到了床邊矮櫃上;
櫃子上雜七雜八堆著蘋果、
營養食品、熱水瓶和幾本書,

『媽媽,我明天可不可以去學校上課了?』
一邊吃著早餐,男孩一邊抬頭望著母親這樣問著,
男孩母親放下吃到一半的早餐,
摸了摸男孩的頭輕聲地說:

『小偉乖,先把早餐吃完,
媽媽等等就去問醫生叔叔好不好?』

男孩用力地點了點頭,男孩母親
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門口後
用著手帕地擦拭著不停流下來的眼淚。

 

 

 

小偉的病情一直時好時壞、不見起色,
小偉的父親為了籌措龐大醫藥費日夜
操勞下出了車禍,幾天後去世了。
小偉母親開始撐起一家子的經濟重擔,
忙著四處打工、幫傭,陪小偉的時間變少了,
大多時候小偉就只能翻翻
護士阿姨幫他借來的幾本故事書,
或者靜靜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發呆。

 

 

 

九個月後,苗栗三義的山裡頭
來了一個消瘦的身影,

『我的話他就是聽不進去、死鴨子嘴硬,』

素雲默默的聽著婆婆對文傑的一連串抱怨;
在丈夫、兒子相繼過世的這段日子裡
她萬念俱灰也曾想一了百了、
到天上和他們父子作伴,
然而丈夫臨終前的叮囑、
自己對小偉所做過的承諾
卻讓她一直走不開.....。
眼前兩座一大一小的墓碑上
冷冰冰地刻著「呂文傑」、
「呂志偉」兩個名字;
素雲從手提包裡拿出了一本書,
翻開了書皮破舊、內頁泛黃
且佈滿折角和污漬的一本書,
這是自己買給小偉的第一本故事書,
也是空空蕩蕩的書櫃裡兒子最愛的一本。
素雲緩緩翻開第一頁,
用著輕柔聲音讀了起來,
彷彿回到了和平路上公寓裡那張小床前
兒子張著一雙圓滾滾、黑溜溜的眼睛,
滿心期待著每一天
『晚安~。』前的一個故事,
而素雲總會就著昏黃的床頭燈光、
語氣生動地唸上個故事,
直到小偉終於安穩的沉沉睡去。

 


回到文傑老家的這段時間,
素雲總是每天一大早
就上山去陪伴丈夫、替兒子說故事,
聰慧的素雲瞬間變得無法思考更無法工作,
不對,似乎陪伴這兩個與自己最親近的
人就是她唯一的工作、活下去的價值。
這天,素雲照舊在小偉墳前放上了玩具車、
準備讀故事給小偉聽,突然吹來了一陣山風、
翻亂了書頁,正當素雲伸手要拿起眼前書本時
一件物事從書頁裡飛了出來,是蝴蝶嗎?
只見那枯黃的一葉影子隨著風揚起伏落,
風勢忽爾一下大了些倏忽把那片葉影子送上了
正值時令、滿樹綻放的白花枝條間..........。

 

 


『媽,你看、你快看~!』
小偉原本蒼白瘦弱的臉龐
這時興奮得像顆紅咚咚的蘋果,
叫聲驚醒了打盹著的素雲,
她站起身來朝兒子
舉著老高的右手掌心一看,
『這是什麼花阿?媽媽。』
兒子張大慧黠雙眼等待著
素雲的回答,『小偉等一下,』
素雲拿起櫃上的斑駁褪色的手提包
拉開內襯拉鍊、小心翼翼地
拿出了張照片後轉身遞給小偉,

『這是爸爸跟媽媽嘛,』

小偉立刻認出了照片中的一雙男女,
相片裡文傑緊緊摟著素雲肩膀,
素雲的笑容似乎要比陽光更燦爛、更溫暖,

『這是爸爸故鄉的油桐花喔,你看漂不漂亮?』

素雲指了指照片裡兩人身後的那片雪白,
小偉用力地點了點頭;
若不是文傑一直堅持不肯回去,
是早該帶小偉回去認識那片風景的,
那片文傑山上老家的美麗風景。

『等小偉病好了,爸爸媽媽就帶你去看,好不好?』

輕輕幫小偉把被子拉上蓋好後素雲這樣說,

『嗯!』

小偉露出了滿心歡喜的笑容,
素雲憐惜地摸了摸兒子的頭後親了一下。
是吧?就是那朵油桐花吧?雖然已經枯黃,
總算又回到了故鄉;
小雪乘著這陣清風飄上了枝頭
,她依稀認得那棵油桐媽媽,
只是自己的兄弟姊妹們呢?
怎麼都不見了?
松鼠哥哥、貓頭鷹叔叔
還有麻雀東東又是上哪去了?
任憑小雪如何張開喉嚨呼喊,
油桐媽媽似乎早已認不得了小雪了,
只是自顧自地隨風搖擺枝條唱著那首
小雪再熟悉不過的兒歌,
小雪一時著急、放聲嚎啕大哭了起來,
媽媽還在生自己的氣嗎?
氣自己當初的不聽話的跑了出去?
風更急了,帶著濕氣也帶來了一片片濃霧
;濛濛的細雨從空中緩緩地飄了下來,
落在小雪褐黃乾癟的身上、
落在素雲烏黑發亮的長髮上,
 素雲並沒有忙著找地方躲雨,
只是癡癡地望著滿山滿谷的油桐花
在風裡、在雨裡翩翩起舞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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